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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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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獨家發表88

翎卿惱羞成怒, 把他一把掀翻,按進泥裏還不解氣,又狠狠踩了幾腳, 才破開水面從湖另一邊爬上岸, 迅速將身上的衣服弄幹。

非玙找來時他臉還是紅的——純粹氣懵了,非玙下意識後退一步, 腳尖向後踮,隨時準備著逃跑,“殿、殿下……”

“去吃飯。”翎卿扭頭就走。

非玙不太敢跟, 就留了這麽一會兒, 旁邊水裏又上來一個人,“大人?!”

亦無殊顯然心情好得多, “嗯,不是吃飯了嗎?走吧。”

“哦……”

非玙掙紮了一會兒,小碎步跟上去。

這倆人都好怪。

-

一連幾天,亦無殊日日早出晚歸。

非玙這種從不管外界發生何事, 只顧埋頭吃飯的,半個月下來, 都禁不住有些擔憂。

“外面是發生什麽大事了嗎?大人天天出去。”

“你想知道就出去看啊,他又沒禁錮你自由。”翎卿挑著面條,面條晶瑩剔透, 口感彈牙, 但他沒什麽胃口。

“那算了, ”非玙很講義氣, “你不能出去, 我也不出去了,反正外面也沒什麽好玩的。”

他從前經常出去玩, 世界各處都走遍了,閑下來的時候還幫著神使們做任務,遇到那種棘手的驅逐妖獸任務,他還冒險偷偷把翎卿帶了出去過。

一路上提心吊膽,還好沒被發現,就是被雞攆的漫山遍野亂跑有些丟臉。

好在丟臉也是丟在了翎卿面前,四舍五入等同於沒有丟。

但那是從前了。

現在翎卿不能再偷跑了,他手上套著的鐲子把他完全鎖在了這座島上,只要踏出一步就是刀斧加身淩遲劇痛。

他再也沒有偷偷帶翎卿出去的機會。

想起從前把變小了的翎卿裝在小背包裏,在亦無殊眼皮底下心虛地偷渡出去的場景,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翎卿擱下筷子,望著他。

非玙:“?”

翎卿道:“好嫉妒。”

非玙:“啊?”

他試探著道:“您很想出去嗎?”

“這倒也沒有。”翎卿又不是沒出去過,不提他早些年生日的時候,在他還是嬰孩的那些歲月,亦無殊不放心把他一個人放在家裏,也不放心把他交給旁人,凡是出遠門,都會把他打包了一起帶出去。

看下來感覺也就那樣吧,他對風景不大感興趣,地方人文也無甚可看。

亦無殊又不讓他殺人,那還不如不出去,省的見到人就煩。

“要是現在讓我出去,我也沒那麽想,但不讓我出去,我就特別想了。”

非玙那簡單的腦殼聽不懂這樣覆雜的話。

翎卿心想你想出去就能出去,只是不出去而已。

這叫自由,而他沒有自由。

不過這自由是他自己弄掉的,他無話可說。

亦無殊還真有一句話說對了,他確實沒打算讓誰來救他。

就算出去又如何呢,前有天譴後有亦無殊,他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規則暫且不好撼動,唯一的盼望就是殺了亦無殊。

可是這也很難,亦無殊但凡好殺,當年寧佛微也不會全把歪腦筋動在翎卿身上,而是直接想辦法殺了他接翎卿出去了。

亦無殊的從容來自於他無可匹敵的實力。

這些年裏翎卿不是沒修煉過,但是沒有用,也不是沒嘗試過再去找些“食物”,比如非玙的食欲,蚊子再小也是肉,但都無濟於事,他的實力毫無寸進,不僅僅是欲望太小的緣故,他冥冥中能感知到,他能靠這種方式獲取的力量已經封頂。

他缺的是頓悟。

就像凡人修仙,天賦再高,缺點悟性,也很可能被卡在某一階段,再也前進不了分毫。

亦無殊看過他的情況,跟他說了句毫無意義的話。

“翎卿,神可不是這麽做的啊,對蒼生沒有憐憫之心的話,可不算一個真正的神。”

翎卿冷冷糾正他,“我不是神。”

雖說一直在混叫,但他本質可算不得神,起碼他沒聽過世間有哪位神生來就是為了毀天滅地的。

就算是神,也是魔神,邪神,惡神。

他能有憐憫之心,六月都能飛雪了,更不用費盡心機出去,因為那時亦無殊已經不用再關著他了。

非玙想了想,“其實,只要您和大人服個軟……”

“嗯?”翎卿和善地看著他。

非玙緊急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其實只要您不再……”非玙想說出去一次就給大人一個驚喜,但他沒敢說,委婉地提了一句,“大人就不會這樣啊。”

“他的使命是保護世界,我誕生的初心是毀滅世界,他丟不下他的使命,我就能丟下我的了嗎?這軟服不了,況且,我現在跟他說我放棄了,你看他能信嗎?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您殺人會死啊。”非玙有些失落。

“那就殺到死。”翎卿平淡道。

天譴要劈他也無所謂,有本事一直追著他劈。

他會一個人走下去,踩著血泊也好,踏著骸骨也好,到他死,有多少算多少。

“可是……”非玙不想翎卿死,他就這麽一個夥伴,他還沒化形的時候就來翎卿身邊了,這麽多年一直陪著翎卿,沒了翎卿,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幹嘛。

“沒有可是。”

“殿下,殺人是什麽感覺啊?”非玙好奇,真這麽好嗎?能讓翎卿這麽多年念念不忘,他殺只雞都手軟,差點讓雞給攆回來了。

翎卿道:“不好玩,別想。”

“那你……”

“我殺人有癮,對我來說殺人很快樂,殺人的時候……很興奮。”翎卿說,慢慢回憶起第一次殺人的時候。

他第一次殺的是個土匪,那人用惡心的眼神看他,他放了把火,把人活活燒死了。

然後就是第二個……他把人心臟挖了出來。

都說殺人會做噩夢,但他挖出那人的心臟,感受到鮮活的臟器在手中跳動,血將手染得臟汙不堪,心中躍動的卻是無法形容的亢奮,心底仿佛燒起了鋪天蓋地的黑色火焰,不斷有聲音催促著他,叫囂著要更多。

不過這話就不方便和非玙說了,不然他非得做噩夢不可,翎卿自然轉了話題,“以前我長不大的時候經常做夢,夢到……”

“您長大了?”非玙放飛想象道,“然後腳踏仙山手劈四海,跟大人大戰一場,打的天昏地暗?”

翎卿心說何止,他夢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真正的少年魔神。

在那個被無邊鮮血染紅的夢境之中,他沒有被亦無殊找到,安安穩穩在地下待到了他原本應當降臨的那一日。

那一日……

大概可以用末日來形容。

和亦無殊一樣,沒有所謂童年時期,他出生的時候就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少年魔神。

他現在都還能回憶起夢中的模樣。

他站在那片他已經記不起模樣的地下血池邊,仿佛抵達了世界盡頭,世間的生靈盡皆消失,只剩下他一個人。

無邊黑暗蔓延,可怕的寂靜籠罩了他。

這樣的夢境曾經持續了上百年,每晚一閉上眼,臥室中的無邊黑暗擁抱上來,無論蓋多少床被子都阻擋不了那股寒意,哪怕把手放在火上烤,骨子裏流動的血仍是冷的。

好幾次他都有沖動把血管割開,看看裏面究竟是血還是冰。

大概只有這時候,他才能明白亦無殊為什麽遲遲不願意殺他。

在那些年中,他身在島上,只在極偶爾的時候會在亦無殊的默許下離開神島。

那些神使和他接觸不多,但神使沒幾個蠢笨的,他又從未掩蓋過自己的性情,無數次流露的冰冷殺機不可能無人察覺。

那些人論實力打不過他,論別的……更不可能越過亦無殊動他,擔驚受怕之下,不可能沒人和亦無殊說過,讓亦無殊“管管”他。

可亦無殊無動於衷。

就像耳旁風一樣,聽過就散了,更甚至還會反過來去查神使——畢竟翎卿也不是見誰都殺的,被他盯上的人,說不得就是下一個寧佛微和沈眠以。

翎卿就在這樣的冰寒中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亦無殊搬回來。

時間又過去幾百年,有一天,他習以為常地夢到那口深潭,粘稠冰冷的黑血中冒出沸騰般的氣泡,血池極速下降,滴落的黑血根本來不及補充,只是須臾便見了底。

池底生長著一株黑色蓮花。

沒有蓮葉,只有一只花苞孤零零立著,仍是未開放的模樣,飽滿的花苞沈甸甸垂下,未吸收幹凈的黑血自縫隙中流淌而下。

又一滴黑血自洞頂滴落,啪——

蓮花顫巍巍綻開一片花瓣,那樣曼妙舒展的弧度,時間和空間都在此時停頓,緊接著便是徹底的綻放,重疊蓮瓣宛若玉雕出的裙裾,美得不可方物。

最初綻放的那片花瓣雕零,掉落在地。

一只蒼白的手自虛空探出,按在黑色凹凸不平的池底,蓮花消失在原地,化作瀑布般的黑發蜿蜒於地,淋滿黑血的緣故緊貼在脊背上,顯得格外清瘦,赤身裸體的少年稍稍擡起頭,黑紅的眸子睜開。

——好冷。

翎卿聽到祂想。

他們本為一體,自然心念相通。

——要……出去。

少年魔神擡起頭,看向頭頂,眸子仿佛一瞬洞穿了無數泥層和巖石,看到了上方的天空。

同一時刻,他頭頂的大地開裂。

仿佛是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深深插/入地底,把大地往兩邊用力掰開,數不清的石塊沙礫沿著傾瀉而下,全被黑紅結界擋在了少年魔神三張之外。

翎卿的魂靈向上飄去,自天空俯視著大地呻吟著裂開,數不清的房屋融化一般倒塌下去,屋子裏的人連逃跑都來不及,就被萬頃泥沙裹挾著滑入地下。

無數人尖叫著逃離這方,可塌陷遠比他們速度更快,一條又一條生命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巨坑之中。

廢墟之上,逃離不及的人眼睜睜看著塌陷在自己腳邊停止,驚魂未定,就發現那坑底站著一個人,無數雙驚恐的眼睛看下去,卻在接觸到他的一瞬間,化作了癡迷。

少年魔神甫一誕生,便毀了一座城池。

祂沐浴風中,不同於地底的陰冷腥風,這風裏有風沙,有泥土,有太陽,還有……花香。

那是一個極好的晴天,翎卿站在高空,看著“自己”誕生,發梢還在往下滴著血——那些孕育祂的胎血,好奇地看著碧藍天穹。

兩人的目光自虛空中交錯。

夢中的少年魔神無知無覺移開目光,透過半空中的翎卿看向他身後。

一朵花被風卷著送到了祂面前。

白色的,很小,看起來像是路邊的野花,祂從未見過,接在手心中細看。

正看得專註,身旁忽然滾下來大片碎石,連帶著塌方一樣的混亂,一個人從上面滾落下來,狼籍不堪,遍體鱗傷,卻仍舊撐著一口氣,用顫抖而迷戀的語氣叫祂:

“……吾神。”

仿佛是看見了夢寐以求之物,他一邊抖著聲音叫著,跌跌撞撞爬起來,幾次被石頭絆倒在地,磕的頭破血流,爬也要爬著向前。

最後三尺,他再也按耐不住,冒著下巴磕破的風險,猛地撲向少年魔神,好像一只醜陋的青蛙,抓住祂的小腿,自地上擡起頭,癡迷地叫他。

“……吾神!”

少年魔神沒把一個人類放在眼裏,對他置之不理,仍全心全意打量手心中的小白花。

一腔癡迷被忽視,那人眼中的狂熱化作猛然,又顫抖地叫了一句,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

他張大嘴呆楞了一會兒,愛意驟然轉化為了恨意,猛地張開嘴,朝著祂光裸的小腿咬去,那狠勁之大,似乎要從祂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少年魔神終於分了他一個眼神,擡腿把他踢遠。

祂是輕輕一踢,可塌方裸露出來的巖石卻生生被轟進去一個巨坑,彌漫煙塵散去,坑底只剩下一攤血肉。

祂渾不在意收回目光,撩過身後披散的長發,擡腿想要離開這裏。

可不等祂走出一步,四周便傳來了接連不斷的、重物滾落的聲音。

呻吟著,哀嚎著。

“…………”

祂慢慢轉過頭,對上了數十張臉。

或許還是人,但這些人臉上都帶著相似的、恍惚笑容,眼中燃燒著扭曲的愛意,被摔到斷腿斷手也不管,身上的皮肉被磚石瓦礫割傷也不管,拖著殘手朝祂爬去。

半山腰上,還有著無數的人。

再往上看,坑邊仍在不斷探出密密麻麻的臉,前面的跳下去還不到一瞬,後面的便立刻補上,有時等不及了,還會把前面的人強行推下去,自己再緊跟著跳下。

這裏仿佛成了一個鍋,源源不斷有人朝著這裏匯聚,自上方一躍而下。

無數雙手伸向了祂。

少年魔神轉著手中的花,探究地看著這些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又低頭看看自己,了悟了什麽。

一陣風掠過,長發揚起又落下,黑色衣袍覆蓋上少年青澀美好的身體,祂慢慢調整著自己的衣袖,聽到了這些人心中扭曲的呻吟:“好美,我的,是我的……”

“吃掉祂,我就能得到祂的神力,成為新的神……”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憑什麽生病的不是那該死的李牛而是我?他那麽有錢,得病了也能治……只要一口,讓我吃一口,我就能永遠不死……”

“我的……”

“……”

狂熱將祂淹沒,四面八方都是竊竊私語,渾身失血的人尖叫著爬向祂。

覬覦祂那一身鮮美的血肉和充沛的神力。

——那可是神,不老不死的神。

誰能抵擋得住力量和永生的誘惑?

何況……祂還這麽美,多麽讓人想要據為己有。

祂那麽纖細,看上去那麽柔弱,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

撲通、撲通……

跌落的聲音永無止境,痛苦的哀嚎和貪婪的尖叫同樣永不止息。

祂緩緩、緩緩地卷起唇。

想要吃掉祂啊?

那就試試啊。

祂五指一合,掌心中的白色小花化為花糜,高高舉起手,讓汁液沿著指縫滴落。

爬到祂面前的人急促喘息著,迫不及待張開嘴去接。

可不等他接到,旁邊的人兇狠地張開嘴,狠狠一口咬上他的脖子,那人也不甘示弱,用盡一切手段還擊。

頃刻間,眼前就是一場血肉橫飛的廝殺。

但這裏何止兩人,那美艷絕倫的少年魔神微笑著看向其他人。

——想要祂的恩賜嗎?

只有一個哦。

砰砰——

數百人的心跳同時響起。

一場廝殺開始了。

祂自這些人中間漫步而過,鮮血染紅祂的袍裾。

所過之處,死亡蔓延。

崎嶇巖石下生長出黑色荊棘,飲著鮮血綻放出血色的薔薇。

祂腳邊忽然踢到什麽柔軟的東西。

訝異地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尾只有手掌長的黑蛟,被坍塌帶下來,淹沒在磚石泥土之間,痛苦地蜷縮起身體。

這稚嫩而脆弱的生命並未得到祂的停駐,祂漠然跨過黑蛟,繼續往前。

碧藍的天空很快聚上濃濃烏雲,死亡的不祥灰色自祂頭頂蔓延。

天穹化作黑紅色,仿佛火山邊燒紅開裂的巖石,黑色板塊間流淌著猩紅色液體。

魔域自他頭頂而生,飛快朝著遠方蔓延而去,越來越多的天穹化作黑紅色,腥風刮過天地,血腥味充斥著所有人的鼻腔。

天譴隨之而來。

“……什麽東西?”看到那些烏雲時,祂怔楞了片刻,不可思議,“祂幹的……?”

意識到這件事時,祂第一反應是有人提前預知到了祂的到來,布置了這一切?

但很快,祂就知道這不可能。

若是能夠預知祂的到來,就不會只是布下天譴。

而在祂誕生前,世間只有一位神,這些天譴必然不是給祂準備的,而是那家夥給自己布下的禁錮!

少年魔神簡直不敢置信,這個家夥腦子裏面有什麽毛病嗎?

為什麽要弄出這種對自己不利的東西?!

暴怒之下,他毫不猶豫便掀起一道血光,化作無數血色利箭,披星逐月,朝著天空而去。

但這一擊只毀去了一小半。

迅速有更多的烏雲匯聚過來,天空瞬息之間便壓低了數百丈,幾乎壓迫到了祂頭頂,陰沈暴戾的雷雲劇烈翻滾。

匯聚的速度遠遠超過了祂毀掉的速度。

不知出這玩意兒的那個家夥,顯然想到了反擊這種可能,把一切布置得密不透風,根本沒給祂機會。

祂沒能立刻將這東西毀掉,眉眼頃刻漫上不耐和厭煩。

祂意識到了另一位神的存在,可祂心中沒有見到同伴的欣喜,有的只有頂級狩獵者在見到世間唯一可堪和自己一戰的敵人時狂熱的戰意和殺意,心如擂鼓狂躁。

——殺了祂,取代祂,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的神!

漠然的眸子中血氣翻湧,唇邊笑意溫柔,“比我早出生又如何,憑什麽管我?”

祂本能地知道這東西危險,也知道祂有可能會死在天譴之下。

但祂被鮮血刺激,早忘了其它。

興奮到極致的時候是感覺不到疼痛和害怕的。

祂沈浸在肆無忌憚的殺戮之中,欲望得到釋放的愉悅感讓祂興奮得連指尖都在發抖。

至於死亡?

祂滿不在乎地想,那算什麽東西?

但是,出乎祂的意料,那道足能把天空撕裂的神罰最終沒有落在祂身上。

毀天滅地的雷霆落下時。

一道金色光芒破開黑紅色天穹,還未成型的少年魔神域被人硬生生劈開。

仿佛是一條銀河自天穹垂落而下,九天長河輕紗般漫卷過天際,千鈞一發之際,擋住了這暴雨般的萬千雷劫。

天地劇烈動蕩,沈浸在自相殘殺中的人清醒過來,尖叫著四處逃跑。

唯有少年魔神站著沒動。

陰沈蔓延上那雙黑紅的眸子,祂唇邊的笑意頃刻間消失。

翎卿比誰都明白祂為何為突然暴怒。

他最厭煩欠旁人什麽,別人幫他,會讓祂產生一種微妙的虧欠感,但少年魔神是產生不了感恩這麽正向的情緒的,這種感覺只會讓祂本能地覺得壓抑,再釋放出來時,就變成了暴怒和排斥。

——在旁人眼中,這應當是相當白眼狼的舉動。

可祂不需要。

祂厭惡承受別人的恩情。

尤其討厭別人不由分說、打著幫祂的旗號、把那些祂自己能做到的事給做掉。

比起被救,祂寧可死。

所以,當那白衣神明撕開地獄般的天空,擋住滅世的雷劫,從天梯上一步步走下來的時候,祂絲毫沒有感到同源的親近,取而代之的是心跳加速。

他手中還滴著血,天雷緊迫壓在祂頭頂,心中殺意瘋狂生長。

翎卿眼睜睜看著亦無殊來到祂面前。

不知道亦無殊是從哪趕來的,一身白衣還沾著露水。

匆匆撕開的空間裂縫宛若一只巨眼,露出一線鳥語花香的森海,嵌在荒蕪崎嶇的地獄天穹上,死神睜開生機勃勃的綠色眼眸。

白衣神明站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之間,眸中掠過愕然,欣喜,以及看到滿地鮮血時的悲憫,但還是對祂伸出手——

一如當年,翎卿沈睡於地下,亦無殊誤打誤撞走到他面前。

朝著黑色血池伸出手。

時光在此刻交匯。

黑紅色天穹被撕裂,近萬裏的縫隙橫貫南北,驅散了烏雲。

人間的夕陽第一次照入少年魔神眼底,拂過遍地蒼夷。

仿若當初,亦無殊帶著尚且還在繈褓中的嬰孩離開暗無天日的地底,踏上地面。

翎卿第一次見到夕陽。

金色的橋梁從天際落下,白衣神明從神國走入地獄,長發和白袍在這處人間地獄的腥風中鼓動翻飛。

對他說——

“我來接你回家。”

光明落入地獄,帶來了勃勃生機。

被地陷波及從中斷裂的樹枝抽芽生長,滿目瘡痍的斷壁殘垣血氣消散,連地底最深處、沈積萬年的凍土也為之消融。

可回應祂的,卻是毫不留情的一擊。

血光驚天,宛若瓢潑黑血揚起,無邊少年魔神氣化作寬千尺的血刃,尖嘯著撕裂了夜空,眨眼就到了亦無殊面前。

白衣神明急退萬丈,那血刃卻緊追不舍,不得不豎起掌心。

萬千金光爆發,金色流光迅速形成一道結界,擋住了這追魂奪命的一擊。

祂靜立在半空中,微微探身,剛才的欣喜已然散盡,眉心微微蹙起,金色眸子澄澈如月光。

少年魔神滿不在乎地甩了甩手,朝著他勾起唇,修長五指平行劃過身側。

下一瞬,他自原地消失。

亦無殊連猶豫都沒有,翻轉手心朝著虛空一抓——閃電都不會有這麽快的速度,沒有蓄力也沒有停頓,少年魔神一步跨越萬丈,在刺入亦無殊心口的前一瞬,被亦無殊一把抓住。

“啊……”少年魔神遺憾地眨了下眼,轉瞬變爪為刃,朝著亦無殊咽喉而去。

瞬息之間兩人便過了百招,金色神光和黑紅魔息在天空中劇烈交織,風雨雷電信手拈來,大團雷雲膨脹到極致,萬千雷電森然布滿天空,神力魔力對轟的聲浪響徹天地。

終於,一團黑紅色流星隕石墜落般砸向地面。

轟——

本就塌陷的巨坑再度坍塌,無數碎石兜頭砸下。

到底是幾千年戰鬥經驗讓亦無殊占了些許上風。

少年魔神冷冷擡起頭,擦掉唇邊的血絲,“老東西。”

祂輕蔑道:“——這樣呢?”

長發無風自動,滔天少年魔神息自他身上噴湧而出,宛若噴泉,沖上百丈高空,再跌落下來,氣凝成水,洶湧朝著四方奔流而去。

亦無殊神情細微一變,結界化作巨罩當空扣下,將這些黑色狂流當空攔截。

可還是晚了。

浪頭猛地撲在金色結界上,轟隆震耳欲聾,濺起浪花,向著中心倒灌。

就算亦無殊把黑色死亡海攔了下來,也依舊淹沒了半座城鎮。

尤其是少年魔神醒來時,坑中已經聚集了足夠多的人!

黑色海浪很快便徹底浸入地底,一滴不剩,建築和廢墟重新顯露出來。

斷壁殘垣間,一塊半人大的石頭驟然被掀翻,一只手臂自廢墟之下爬出來。

那竟然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中年男人一卡一卡地擡起頭,嘎吱聲讓人牙酸骨癢,他面色青白僵冷,隨著他走動,人的特征迅速從他身上褪去,皮膚化作全黑,五官全部消失,只留下一團黑色的蠕動人形。

緊急趕來的神使驚呼:“什麽東西?!”

“混沌嗎?還是——”

“——魔。”

爭論聲倏然消失,數十雙眼睛顫栗看向地底。

翎卿從中看到了好幾位熟人,依舊高高在上的沈眠以,搖著扇子驚呼的江映秋,站得離沈眠以遠遠的傅鶴,一身水綠長裙的月綾,面無表情的小女孩阿夔。

他們站在亦無殊身後,對著下方的人,紛紛祭手中武器,刀戈劍戟散發出極具壓迫的鋒芒,人人如臨大敵。

少年魔神面色蒼白,唇色殷紅如血,看著這些“不速之客”——另一位神明的從屬,眸子裏掠過宛若看到真正獵物的興奮,彬彬有禮朝身後一揚手,靡靡嗓音溫柔:

“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族人。”

在他身後,無數陰影搖搖晃晃站起。

尚且活著的人來不及逃跑就被剝奪了生命,死去的人再次覆生,無數行屍走肉木僵地站在祂身後,同先前那人一樣,飛快褪去人類的特征,身形膨脹到數十丈高,殘肢瘋狂再生,氣息也在驚人地拔高。

簡直是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巖漿地裂般天穹之下,一道道巨大身影沈默矗立,沒有五官,沒有情緒,死了一樣無動於衷,“望”著天邊的神和神使。

頃刻間,千軍萬馬已成。

死寂籠罩了天地。

神使們一個字說不出來,陷在震撼中久久難言。

——少年魔神誕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這個世界的神發起挑戰,想要搶奪最終的神座。

這是一場權力的鬥爭,雙方不死不休。

他當先跨過亦無殊的屍體。

亦無殊估算錯了一件事,翎卿如果得到自由,根本用不到費盡心機去蠱惑其他人。

他揮手之間就能創造出一個種族。

一個強大、沈默、忠誠、嗜血、沒有自己思想、只為他服務的魔族。

在這位少年魔神身上可沒有情欲這東西,祂的殺欲被滿足得太過了,不需要那樣累贅的東西。

黑蛟在少年魔神腳邊痛苦抽搐,忽然仰天發出一聲嘶鳴,身軀劇烈膨脹,短短幾息便跨越了上萬光陰,在少年魔神手下從蛟化龍。

龐大無匹的身軀盤旋過整座城池,堅硬鱗片間宛若巖漿流淌而過,燃燒起永不熄滅的少年魔神焰,將頭低到少年魔神腳邊。

少年魔神親昵地摸了摸它小山一樣巨大的頭顱,語帶笑意,對寵物一樣,說:

“乖。”

祂跨上黑龍塌陷的鼻梁,黑龍擡起頭,帶著祂拔地而起,眨眼之間已到雲端,帶著他的千軍萬馬,遙遙正對著天邊的亦無殊。

黑紅色魔域再次瘋狂擴張,有意識一般向著另一方侵略而去,天空下起血色的雨,大地消融,建築被腐蝕得殘缺不全。

翎卿站在少年魔神身旁,宛若一對長相相似的兄弟,只是無人能看見他。

他半跪下身,看著黑龍那雙空洞無神的雙眼,心中不知漫上什麽情緒。

……它已經死去了。

作為少年魔神降臨的祭品,和這座城池的人一樣,都被少年魔神煉化為了祂的所有物。

祂不曾認識非玙,自然也不會施舍給一條無足輕重的陌生黑蛟丁點憐憫,碾壓螻蟻一般,輕而易舉便從他身上壓過去。

翎卿輕輕摸著它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年非玙帶著他偷跑出去。

那時非玙也還沒多大,悄悄把變成拇指大小人的他藏在帽子裏,頂著一頭冷汗,裝作若無其事從亦無殊面前溜走。

兩人走過大漠,非玙在漫天黃沙中吱哇亂叫奪命狂奔,翎卿罵得口幹舌燥。

偶爾經過城鎮,走累了就隨便找到一處面攤,翎卿從他袖口裏悄悄探出頭,從桌子上找自己要吃的東西,非玙就趁著其他客人和老板不註意,換筷子偷著餵給他。

隱去身形的亦無殊就坐在他們對面,笑得止都止不住。

等他們吃完,悄悄往非玙兜裏多放了二兩銀子,免得這個錢花光了還不知道的二楞子付不起飯錢,被人留下來洗盤子。

往昔一瞬劃過眼前,翎卿輕輕抱住死去還不得安息的黑龍。

亦無殊曾玩笑似的跟他說,假如他當年沒找到他這朵小蓮花,讓他順利誕生,那麽他們的第一次相見,應該是在戰場上。

果不其然,他們初次見面,便是戰爭開始。

祂本來的命運本不該是萬載囚禁,而是長達百年的戰爭。

也只有百年。

百年後,祂們將同歸於盡,連同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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